不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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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江流有声》 (六) 曾有弟子

第六章 曾有弟子

 

若他没能记岔了的话,这应绍礼便是青城城主罢?此次青城春宴声势浩大,在北地中原皆为盛事一桩,连素来不喜凑热闹的七剑都早早赶趟儿似地去。眼下春宴在即,他这青城城主不好好招待八方来宾,跑来这连根草都不长的死人谷作甚?

黑小虎心下疑惑,面上仍是淡淡,“我竟不知,连青城城主都曾拜入辛老前辈门下。此些年你们惨淡经营,他这入室弟子可曾对死人谷照拂一二?”

小弟子深深一揖,“公子此言差矣,应师兄只是师父的皈依弟子,因身后尚有青城家业拖累,便不曾正式拜师,只学过一段时日,记名罢了。蒲师兄倒是师傅的得意门生,当年与白梨师姐一道,曾被师傅合赞为‘死人谷双蒂’。”

“哦?”黑小虎听得母亲名讳,对这竟与白梨相提并论的所谓“师伯”不由得多了些兴趣,低头抖落了衣袖上沾染的浮尘,“辛老前辈现在何处?”

 

 

谷中小亭。

“韶华似箭呐,转眼间连你们都过了知天命之年,老朽我黄土都要埋到脖子咯。”

“师傅这是哪里话,”一个身形偏瘦长的长衫男子略略欠身,长相稍欠俊美,举止间却自有些书卷里泡出的儒雅气,进退克俭有礼,“师傅的精神气儿还矍铄的很。倒是我们,年轻时觉得天地乾坤尽在脚下,如今却是,不服老还真不行。”

“就你还不服老?”旁边衣着华美体型略富态的中年男子开了口,“师傅你且瞧瞧蒲枞,哪儿能瞧见些许岁月的痕迹?啊?我这都快成个爷爷了,你倒还跟个三十多岁的私塾先生一般,真是偏心哟。”

 

三人聊些往事,谈起往日总总,便难免有了些岁月催人老的叹息之意。辛老前辈双手杵着黑木拐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地面,脸上皱纹纵生,尽是沟壑,“我那一茬的弟子里,白梨早逝,其余弟子亦是死的死,散的散。出息了的也就你们两个了,一个接手青城做了财老大,二十多年竟也没把家败完,近日还折腾出了个什么春宴不是?另一个白手起家搞了个啥玩意儿,好像叫无妄门来着?呵,你们一个个,可是能耐着哩!”

一丝惊异迅速从蒲枞眼中一闪而过,又被他迅速敛了,“师傅固守方寸之地,却仍能知晓天下之事,学生叹服。”

辛老前辈轻笑,“无事不登三宝殿,说吧,你们来我这死人谷,怕不是来瞻仰死人的吧?”

应绍礼极快地与蒲枞对视一眼,许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,辛老前辈竟仍精明至此,人虽老矣,精神却丝毫不显颓态。

他踌躇片刻,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左手手腕上挂着的斑驳佛珠,小心翼翼试探道,“听蒲枞师弟说,当年我辞别师傅离开不久,师傅便尝试着想要制一方奇药,名为,寒烁血蛊?”

 

辛老前辈余光瞟了眼他腕上的佛珠,眉毛一动,面上仍是不动声色,“陈年旧事,老朽都不记得了,竟难为你们,还日日惦记着?”

“师傅哪里话,”蒲枞急忙解释,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,“师傅这话,实在折煞弟子了。当年师傅钻研此蛊可是耗费了大量心血,多少奇珍异草付之炉中,弟子瞧在眼里,深为师傅百炼成钢之志心折。只是后来此事无疾而终,草草收场,弟子离谷后每每想起,总觉扼腕不已。不知师傅后来可有……”

辛老前辈声音骤冷,“蒲枞,当年我制那寒烁血蛊之时,可是你给我打的下手,其间凶险你也略知一二。我为何半途而废,铩羽而归,你再清楚不过。怎么,这么些年过去了,你竟还未死心不成?”

亭中气氛骤然冷结,应绍礼尴尬地直搓手,蒲枞垂下眼双手撑在膝盖上,长衫寂寂,不再言语。

辛老前辈冷冷地扫视了一圈,手臂一抬,亭子角落里一直静立着侍奉的女弟子连忙上前扶了。

“老朽年纪大了,经不住折腾,二位贵客若无甚要事,自行离去便是,不送!”

说着,辛老前辈便转身下了亭阶,往活人洞口走去。

 

 

她未行几步,便听得身后风声呼啸,连忙一把撒开女弟子的手臂,从身前抄起黑木拐迅速打横。旋身的瞬间,她的双手已紧握木杖两端,掌心登时内力翻涌,向身后来人狠狠一顿,正迎上来人掌力。内力相撞,瞬间激起漫天浮尘!

竟是应绍礼从亭上飞身而下,泰山压顶似的一掌拍来。他好歹也在这死人谷修习了一年半载,深知谷中乾坤与活人洞二十四孔蹊跷。倘若容她全身而退入了那活人洞,外头哪怕请来天兵天将狂轰滥炸个三年五载,也未必能将她耗死在里头。

只是这一出手,师徒恩义一场便至此断绝。

 

不过恩义断绝的,可不止他一个。趁着辛老前辈全神贯注于与应绍礼抗衡内力,一旁的蒲枞也终于撕下了温雅守礼的假面,宽大的衣袖迎风一展,如同一只翩飞的蝴蝶一般从亭中倏然飘下,脚尖触地的瞬间纵身飞来。

方才被辛老前辈撒开的女弟子见状不好,连忙闪身上前出手相阻。只可惜她年纪尚轻,哪里是这些老江湖的对手,不出三招便已落尽下风。蒲枞只想速战速决,不欲与她多加纠缠,见她连退数步,似是完全无力招架,便立即撇下她,五指骤然做爪,以山川呼啸之势向辛老前辈右侧袭去。

 

“师傅当心!”那女弟子本能地向前冲去,以血肉之躯拦在辛老前辈右侧。

她堪堪跃至辛老前辈身侧时,只听得扑哧一声,血花四溅,便螳臂当车地被蒲枞的峥嵘爪当胸贯穿。

她呆呆地低头看去,只见自己胸口豁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,随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,眼睛都未来得及合上。

“哼,不自量力。”蒲枞穿胸而过的瞬间便立即收势后落,衣袖上仍是不可避免地被呲了一长道血痕,素衫染血,点点斑驳竟如红梅映雪。

 

他抬头凝目望向辛老前辈,“师傅,弟子们无意伤你性命,你若肯交出寒烁血蛊,或是药方的后半段也好,我们定会干脆离去,保你享一个安稳晚年!”

“不肖孽徒,呵。”辛老前辈余光瞥见女弟子惨烈尸身,不由得闭了闭眼,“我早便活够了,少上个一两年,我也不稀罕,不过……”

她冷笑一声,满脸的褶皱都在颤抖,竟如同狞笑一般,教人徒生毛骨悚然之意。

 

正咬牙与辛老前辈全力相抗的应绍礼顿时后背一凉,却见她一直扣在黑木杖上的右手拇指微微一动,不知触动了哪里,掌心真气顿时大盛,还渗出一股子诡异的黑气来!

“不好!”应绍礼此刻也顾不得猛收内力于心肺有损,当即收掌大退几步,一个趔趄险些摔倒,胸口登时气血翻涌。

辛老前辈收势回落,见好就收并不恋战,迅速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,触动谷中机关。

刹时间巨石腾挪,草木移转,扭成技巧错落的无相六变阵,攒了好些年的错落蛛网与可怖尸灰霎时为走石怪草所扬,纷纷荡荡遮天蔽日,不见日月。

 

蒲枞来前自认熟知谷中乾坤机关,也决然未曾料及这出!他素来好洁,杀人溅血都唯恐避之不及,何况眼前这漫天浮尘,下意识便掩了口鼻急退数步。他堪堪退了三步便知已失了先机,心叫不好,再向周遭瞧去,迷烟纵横,草木皆卡,能否迅速脱身都不好说,哪里还能辨得辛老前辈去向!

 

辛老前辈并不恋战,当即施展轻功向活人洞口跃去,脚步变幻间,竟完全不似几个时辰前连起身都需人扶才不至于跌倒的垂垂老妪!

 

她闪身入了洞,果断按下洞壁上一块不起眼的镶石。

洞口机关开启,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石门缓缓沉下,直到石门“当”地一声与地面狠狠相撞,此起彼伏的回声在蜿蜒曲折的二十四洞间荡荡悠悠、飘旋回转时,提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口气才倏然松开。

她回过身来,拄着拐向活人洞深处走去,俨然又成了个颤颤巍巍的八十老太。

 

“辛老前辈!”黑小虎与方才那个小弟子急急奔来,“出什么事儿了!”

这活人洞虽属天工造化,但处处精巧,易守难攻,闭音极妙。哪怕外头天被戳开了一个大洞,里头照样能渔樵耕读,怡然自乐。他方才在洞中第二十二孔中阅览白梨旧物,哪怕谷中打得那般热闹,他也全然不知,直到向外走时听得石门砸地回响,才惊觉有异。

 

辛老前辈方才与外头与那两个心术不正之徒相斗半响,身子还没吃不消,心却累地疲惫不堪。此刻见着白梨之子向她奔来,目中关心之意虽是疏淡,但拳拳切切皆出自真心,眉宇间的坦撤磊落亦绝不做假。再细细打量,他面容英朗,俊极也锋利极的五官有如刀刻,不知是谁家的芝兰玉树错栽到了这荒凉破落的活人洞里,顿时心下百味杂陈,又悲又喜。

 

她伸手将黑小虎拉至身前,佝偻的身躯努力挺直了,想去摸他的脸,喃喃道,“白梨生了个好儿子啊。”

黑小虎心中一动,竟没有将她干枯如柴的手拂落开。他瞟了眼石门的方向,“辛老前辈,外头是怎么回事?您若是有需要,我去帮您料理了。”

“无妨。”辛老前辈摇摇头,“不过是两个无耻孽徒罢了。活人洞之所以为“活人洞”,便因‘入之可活’。我早便知道他们图谋不轨,却没想到他们胆子够大,还真敢对我动手?那应绍礼自个儿是个没胆识的守财奴,这些年没把青城整没落了,已经够本事。若非蒲枞极力撺掇,绝不会舍得地将墨霜石拱手相送。春宴这般招摇之举,想必也是,打个幌子罢了。”

 

“您这谷中只有旧书陈药,他们能图个什么?”

“一方我早年间制的毒蛊。”辛老前辈眼中闪过一丝落寞,转身向洞内走去,“自古医毒不分家,凡是精通制药救人的岐黄名医,大都想要调出几方能震摄世人的毒物,以名动天下,我也不例外。几十年前,我钻研出了一个绝世方子,为之起名为寒烁血蛊。医理上没问题,只是极难炼制,若能当真调配出来,必可震惊四野。我虽一直清净避世不慕虚名,但既然有这样的机会,自然也摩拳擦掌,想要试试自个儿的能耐。于是,我多年攒下的灵芝仙草,奇珍妙药,都败在了这方子里头。”

“难道,没成功?”旁边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俩的小弟子颤颤出声,似是听得入了迷。

 

辛老前辈瞥了他一眼,“不,我做出来了。

“当年是蒲枞给我打的下手,医理药方大致摹出了个四四五五。这孩子对寒烁血蛊极为热切,哪怕我告之炼制失败,无疾而终,他也一直未能死心,这些年在谷外不知自己捣鼓了多久,糟蹋了多少好东西。如今看来是实在无望了,才又打上门来,逼问于我。”

 

说着,她便吩咐小弟子去第三孔洞内取煎好的药来,自己带着黑小虎继续往里头走。

“不过一味毒,至于么?”黑小虎不以为然——天下毒物排行第一的断肠烟他都用过了,这等乱七八糟的什么毒蛊,他才不稀罕。

“非也,”辛老前辈嘴角带了笑意。一说起这毒蛊来,她眉宇间的阴霾顿时散去,细瞧来还有几分骄傲自得之色,“这寒烁血蛊的用处,可不是下毒。说起来,寒烁血蛊也不过是个半成品罢了。只有续以人身作炉,以血脉为引,以生杀晦明作常,以阴阳守一为气,方可炼出真正的寒烁血露。”

她看向黑小虎,“身为魔教少主,你应当用过生生造化丸吧?”

见黑小虎点头,辛老前辈微微一笑,“生生造化,明暗无辄,这可是白梨在我指点下所制成的解毒良方。不过这寒烁血露,可是比生生造化丸要厉害千百倍——能将生死成败轮转不休,汲天地灵气,有褫夺造化之功!”

 

黑小虎皱了皱眉,对这等大言不惭之言显然不屑一顾,“……所以呢?”

辛老前辈的纵横胸臆尚未抒完,便被他草草打断,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,“寒烁血露,一滴血可愈百伤,一瓶露可长十年功,如此,还不够格教天下英雄好汉趋之若鹜么?”

黑小虎眉毛一抬,“听着,倒是跟麒麟血颇为相似。”

“唔,倒也差不多。斯人无罪,怀璧其罪,可惜这个道理直到我把装着寒烁血蛊的小瓶子握在手里时,才幡然领悟。寒烁血蛊乃不祥之物,能否引起江湖动乱这样的大话,我不敢说,但必会使得无辜之人引祸受累,后患无穷。”

 

“可惜,”她喟然叹道,“当年的我还是没舍得当即将寒烁血蛊毁去,否则也不至于在那两个不肖子孙面前一味避让——此物,断断不能落入他们二人手中!”

黑小虎低头沉思片刻,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,许久才道,“前辈,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。我爹大半辈子都耗在了夺那麒麟血上。我虽不解,但亦要照他的话去做,去夺。可他一生汲汲以求,用尽手段,终不得善终。如今您握着寒烁血蛊,便又有人眼红——为何这世间之人,都拼了命想要‘一夜间提升功力’、‘无意间修得绝顶神功’?我知道这些是好东西,但也不该穷此一生,单单求且一死物。”

 

他顿了一下,突然嘴角一扯,眼底尽是讥嘲之色,“不过说这许多,这世上究竟还有何事值得一做,我亦不知。”

辛老前辈仔细瞅了瞅他,“你倒是与你爹,很是不同。白梨教的不错。”

她双手负于身后,停在一处雕着莲花纹路的石壁前,缓声道,“为何世间之人哪怕穷尽一生,也非要中了毒瘾一般,对这些灵丹妙药孜孜以求?好问题。可答案,也很简单。

“小虎,不是每个人,都有你这么好运。”

 

“我?好运?”黑小虎眼睛募得睁大,随后眉头一蹙,别开眼,不由得嗤笑。

 

“是。你好运的很。出自黑虎崖,你生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魔教少主。上有片瓦遮雨,下有慈母慰怀。当你决心练武,你爹便将他打磨了半生的黑心煞掌全盘奉上,许你在迷魂台闭关十年,以炼神功。

 

“你可知晓,练功习武这样的事,对寻常人家而言,是有多难?族中要有技艺可传,入门需有师傅所教,资质天赋作骨,勤奋刻苦为肉,一砖一瓦地垒,一点一滴地磨,十载方可磨一剑,百年才能树一人。

 

“可若,手中握有麒麟血这般的灵丹圣药,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。世人往往想走捷径,不欲下苦功。一夜练成盖世神功,天下人都会对你俯首称臣。付出少,收获高,回馈快,效果奇,这样的捷径,怎能不教世人心醉神迷、欲罢不能?哪怕步履维艰,那也总比随波逐流、沦为一个眨眼间便被别人轻易捏死的蝼蚁强!

 

“布衣出身之人,早年便已尝尽人间心酸苟且,才更容易有这许多不切实际的虚荣与自卑,才更易生出对神功与强权的无节制追求与偏执——我活的太久了,太多的人,终其一生都在以夸张的自大掩饰自卑,不择手段地填补坑洞,急功近利,饮鸩止渴,不肯轻装前行。这是他们的执念,是他们的可恨之处,亦是他们的可怜所在。”

 

她转过身来看着黑小虎,“如此,你可理解你爹了么?”

 

黑小虎避开她的眼神,默然不语。

 

辛老前辈却不给他躲避的机会,双手叠放在黑木杖上,目光沉沉。

“初出迷魂台时,你觉得天地旷野,任你驰骋万里行。可越往后走,便觉肩膀愈沉,脚步越重,前路更狭。出身决定立场,你只能按照黑心虎定下的夺麒麟大计,被推着挤着往前走。纵你自视清高,身有傲骨,却终归连自己都丢弃在泥潭里。狼狈不堪,再无回头之路。

“可巧,黑心虎兵败人死,你孑然一身,身前身后又是天地荒野,空旷如斯。可你却觉得,昨日种种恍若惊梦,如今梦醒幻碎,再不知何处可供你驰骋笑傲,再辨不清自己心之所向,只得硬着头皮向前捱,我,可有说错?

“可你,已经极为好运。多少人囿于出身、资质与因缘际会,一生碌碌不得甚解。而你身负高强武功,看似无路可走,却又无处不可去。眼下再无孝义约缚,无血脉系连,是非曲直,奸邪忠义,尽在你一念之间。覆手可取,翻手可弃——你,还觉得无处可去么?”

 

黑小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尚不及他肩高的垂垂老妇,张了张嘴,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。

辛老前辈瞥见他迷茫神色,不由得一哂,“人老了,难免好为人师,逮个人就忍不住唠叨,瞧见个儿年轻人就想指手画脚一番。你听听便罢了,说的不中听,别往心里去。”

 

黑小虎有些尴尬,掩口轻咳几声,岔开话题,“谷中那两个人,您就晾在那儿,不管了?”

辛老前辈抬手在面前石壁上扣了九下,看似随意,实有章法,“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别乱动,阵法通往谷中出口处的小径会自行散开,他们便可离去。他们不忠不孝,我却下不得杀手,给个教训便是了。”

 

石壁缓缓打开,黑小虎瞥见里头光景,不由得愣了一瞬。

 

两侧岩壁上不知设了何种精巧的火油机关,石壁甫一开启,岩壁上的油盏便噗噗依次亮起,不过眨眼的功夫,洞内便已亮如白昼。

火油燃烧特有的黑烟在墙上投下蜿蜒的蛇影。里头曲曲折折,大小孔洞错落铺陈,竟然又是二十四孔。每孔洞口皆极狭,须得猫腰侧身放得入内。每一孔内皆别有洞天,柜子书架各色药瓶摆得整整齐齐,填得满满当当,想来便是辛老前辈这些年攒下的医书旧药了。洞口常年闭锁,无风无动,便也不落尘埃,俨然是一个偌大有序的医药宝藏。

 

黑小虎有些不解,回身望向辛老前辈,“老前辈,您带我来这儿,又是何意。”

辛老前辈却答非所问,“人活的久了,认识的人中死掉的便远远多过还活着的。你能来探望我,我很欢喜,至少我识得的人中还能活着的,又多了一个。”

黑小虎听她这话,顿觉心下不安,“老前辈,您……”

 

辛老前辈摆摆手,一直扶在黑木拐上的左手轻轻拧开龙头,里头竟是挖了个小槽,还藏了一片小小的黑曜石。她将那黑曜石小心翼翼取出,递了过去,“谷中洞里机关复杂多变,年纪大了,我也懒得与你一一详解。这小石头你且收好,拿着这个,自己在各色机关前头找地方塞便是。所有谷中洞内之处,你都能进,这死人谷活人洞,你随时可来。”

黑小虎从不惯接受别人好意,立即将黑曜石推回,“老前辈,我不能收。倒不是客气,只是我自在来去惯了,不想平添什么负担。”

 

“没想给你添什么负担。只是,你娘来我谷中之时你尚在襁褓,如今我已耄耋,不想仍可得见白梨血脉。就当我这做长辈的,送你一份见面礼吧。这里是活人洞四十八孔洞中的后二十四孔,目前还活着的人里,就只有你我知晓了。我手里头厉害的东西,除了对存储地要求极高的寒烁血蛊外,都在这里了。这里头的东西你也不用操什么心,日后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,算是我替你娘给你谋一个活路。天地旷野,自去闯便是了,只要还剩一口气,别死绝了,能活命的玩意儿,我这儿多得是。”

 

黑小虎浑身一震。

他望向眼前的佝偻老人,鼻尖始终萦绕着垂老之人身上特有的死腐之味。她枯柴般干裂的手掌平摊在他面前,枯瘦干糙几可见骨。手心里沟壑纵横,皮糙肉裂。

一枚断口整齐的黑曜石片躺在她手心里,在火光掩映下泛着晶亮亮的黝黑光泽,静谧安然,仿佛三十年的呼啸岁月腥风血雨皆覆手来去,一并葬于其中。

就是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耄耋老人,只因他承了一份她得意女徒的血脉,便甘愿倾覆一生积蓄,只为能在他走投无路时,为他谋一份活路。

是了,何其幸哉。

 

念及此,他便也不再推脱,从她手心中取过黑曜石,塞进胸前口袋,“晚辈黑小虎,谢过辛老前辈好意。”

“嗯,这就很好。”辛老前辈眼中流露出欣慰之意,“我活人洞狡兔三窟,这里第四十七孔直通谷外,你速速离去便是,不必与谷中那两个孽徒打什么照面。好歹师徒一场,你虽有意助我斩草除根,我却狠不下这个心。你既已心急如焚,便且去吧。”

 

没错,他早已心急如焚。

 

寒烁血蛊一旦出世,七剑这等到处管闲事的江湖帮派必定出面干预。而应绍礼自个儿是个没胆识的守财奴,若非蒲枞怂恿,绝不会冒冒失失地将墨霜石之事广而告之。应绍礼蒲枞皆无与七剑抗衡之能,春宴这般招摇之举,便无非是想先下手为强,将七剑一网打尽,以防事后不测。

于是,他在得知应绍礼来了死人谷之时便心下生疑。从辛老前辈这里问得寒烁血蛊之事后,他便在心里飞快地理清了其中来龙去脉——显然,七剑此刻依然被蒙在鼓里,毫不知情,这边应绍礼蒲枞既已下手,那边春宴想必也已掷杯为号,大动干戈!

 

七剑蒲枞相斗,他宁愿隔岸观火,七剑若输了,他心下还更痛快些。可七剑若当真一时不察,傻呆呆地往敌人陷阱里头撞,那一同覆灭的,可还有她!

于是,他在想清楚其间凶险后便已坐立不安。虽然他自以为自个儿面色如常,掩藏得够好,眉眼间的心不在焉还是被眼前这八十岁老江湖窥了去。

 

既然被看穿心中所想,他便也不再遮掩,只是死人谷这边尚有蒲枞二人虎视眈眈,他心下犹疑,“那您这边……”

辛老前辈微微一笑,“这里的事你无须挂怀,活人洞易守难攻,不然我一把老骨头也断不能留到今天。待会儿我自去狠心毁了那寒烁血蛊便是,他们没了念想,便会离去。你若不放心,等你手头的事了结了,再回来瞧瞧我也好。”

“好,”黑小虎见辛老前辈神色如常,优游自若,便放下心来,深深一揖,“前辈保重,晚辈必定速去速回!”他随即施展轻功,向后二十四孔洞中更深处奔去,一闪身便不见了。

 

辛老前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,悠悠叹道,“你娘回我谷中时,你尚在襁褓,如今我已耄耋,不想竟得见白梨血脉,也是此生无憾了。”

 

她摇摇头,拄着拐颤颤巍巍地顺着来路回去。

寒烁血蛊,便在前二十四孔中的第二十四孔洞内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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